主题
狮吼的爱
八刀红茶
一
八刀红茶,男,山东济南人,八零后新锐作家雁北堂文学社成员,天涯论坛人气作家。代表作品火”系列、“厌胜师”系列、“劫后”系列。
我爹是个白痴,这是我娘说的。
我爹也是个好男人,这也是我娘说的。
没我们娘儿俩,我爹过不好,这还是我娘说的。
我必须好好看着我爹,这是我娘临死前一晚拉着我说的。
我娘是吃苹果噎死的,前一刻她正念叨着我爹接人待物的种种过错,努力将我爹往正确的人生道路上引导,然后重重啃了一口苹果,苹果没咽下去,卡在喉咙里,死了。死时俩眼圆睁,死不瞑目。死到临头,依然牵挂着我爹。
二
我和我娘一样,也是深爱着我爹的。
我爹是金锤门的门主,金锤门不大也不小,算是一方势力,金锤门掌门自然也算一方豪杰。我爹的英雄形象是在我五岁那年深深植入我心里的。
那年我爹刚刚接任金锤门掌门,虽说不是前程显赫,可好歹也算是春风得意,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,摊上一件大事儿。
一个自称东瀛剑魔花青明染的年轻人由渤海湾的浅滩处登陆,一人一剑开始了横扫中原武林的旅程。
花青明染号称以武会友,一路南下拜访中原武林各门各派,不分门派大小,不分武艺高低,所到之处必定血雨腥风。
花青明染拜访金枪门,杀门主李金枪及其门下四十二口。
花青明染拜访地鼠门,杀门主候地鼠及门下七十三口。
花青明染拜访铁剑派,杀掌门白铁剑及门下一百零二口。
花青明染拜访八极门,杀门主王八极及门下七十九口。
花青明染一路南下灭七派九门,数百条人命,江湖震动,却无人敢撄其锋芒。直到那一天,花青明染一人一剑来到金锤门门前。
我爹知道这次是必输无疑的,可他还是拿着金锤走出门去。
“你们娘俩儿快走,后门有我雇来的马车,赶车的赵老二是个好把式,半天就能把你们娘俩儿送出州府。”
“那你咋办?”我娘焦急地问着,脸上满是牵挂。
“咋办?我是金锤门门主,倭寇都打上家门口儿了,我还能躲?抗日!去他娘的!”
我爹拍拍胸脯,跺跺脚,屋里一阵哐哐乱响。
“你们娘俩儿多在外住几天,不管听着啥信儿都别回来,知道不?
“大妮儿,以后跟着你娘要听话,别让你娘生气,知道不?”
我爹絮絮叨叨地说着,满眼柔情地抚摸着我的脑袋。
我拼命点头,泪珠甩落在地上,他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珠,粗笨的手指头刮了刮我鼻头儿,闷声闷气说了一声:“傻妮儿。”
记忆中,那是我爹唯一一次对我如此亲昵,生死关头,铁汉柔情。那一刻,我爹在我心里种下了情的种子。
我爹哈哈一笑,手提金锤转身大步走出屋子,高大的身躯如一座小山,笼罩了大半阳光,也笼罩了我。
此后经年,我再未走出这道雄伟的背影。
我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。
花青明染死于金锤门的金锤之下。
金锤不是我爹砸出去的,是我娘。
那天人很多,金锤门四大护法、八大金刚、大小徒弟都提着包袱带着细软站在门口静观战局,只等我爹战败身亡之后作鸟兽散,各逃性命。
那天我娘跟着我爹出了门,把我爹死死拦在了身后。
“当家的,你是咱家主心骨,是将中魁首,军中主帅,不能以身犯险。打这样的毛贼,我来!”
我娘挽起袖子,捏着我爹手腕子,一把抢过我爹手里的金锤。
我娘扭着水桶腰,倒提大金锤,一摇三摆走到花青明染跟前,瞅了一眼,问了一声:“你就是花青明染?”
“是。”
花青明染轻轻点头,傲慢而又冷酷。
下一刻,我娘手里的大金锤高高抡起,狠狠砸在东瀛剑魔的脑袋上,头颅粉碎,脑浆四溅。
一锤之下,花青明染竟无还手的机会。
没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偶然,在场的所有金锤门弟子都知道,这是金锤门武艺练至巅峰才可砸出的一锤。
无论是内功心法还是出锤力道还是抡锤角度,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一个绝顶金锤高手的风采。
胜利者总能得到太多的光环。那一天,我娘被包裹在潮水般的人群中,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。只有我看到了我爹的失落,他的脸上没看胜利的喜悦,他尴尬地站在人群外,张了张嘴,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,摇摇头,悄悄走回了自己的府邸。
那时我还不明白,我爹的失落从何而来,那时我只想着快些长大,成为我娘那样的高手,保护我爹。
四
六岁那年,我娘开始教我习武。
我遗传了我娘的武人天赋,半年之后就可以单手把几十斤的金锤高高抛起,轻轻接住,再高高抛起,再轻轻接住……
十岁那年,我学会了金锤门的所有招式。
十二岁那年,我将金锤门心法修炼至最高一层。
十五岁那年,我已经将金锤门四大护法八大金刚揍到见锤就跪的地步。
十八岁那年,江湖传言,金锤门门主的闺女已经是当世前二十的高手。
我不在乎名誉,我不在乎地位,更不在乎别人的评价。
我只在乎我爹。
我知道江湖险恶,高手倍出。打打杀杀是一份很危险的工作,我只想着把武艺练得好一点儿,再好一点儿,更好一点儿,然后挡在他身前,就像我娘曾经做过的一样,替他杀掉一切敌人。
我爹这样优秀的男人,不应该做打打杀杀这样高风险的粗鲁活。
我只想让我爹活着,好好活着,高兴地活着。
我只想一直陪在他身边,像我娘一样。
五
可我爹并不高兴。
愈发明显的不高兴是在我娘砸死花青明染那一天开始的,自那天以后他的眉头愈皱愈深,他瞧我们娘俩儿的眼光愈来愈挑剔。
他说我娘粗枝大叶,没有一点儿女人的内秀与娇媚;他说我长得丑,一点不像他亲生的闺女。
更难听的话是他跟四大护法在酒后说出来的,他说我是我娘和野汉子生下来的杂种。
半个时辰之后我就收到了护法们送来的小报告,一字不差。他们早就被我揍怕了,成了我的耳目。
我不怪我爹,今年我十九岁,早已明白爹的心病。
我爹想当英雄,光芒万丈的那种英雄,可偏偏被我和我娘遮住了光芒。
爹啊,江湖险恶,刀来剑往,斧来锤砸,一条龙精虎猛的汉子转眼间就能变成一具尸体,区区虚名怎么比得上一条性命珍贵呢7.
我只想让我爹活着,我们一起活着。
可他却从来不懂我的苦心。
六
变故是在我娘被一口苹果噎死后开始的。
我并未在我爹脸上看到太多的悲伤,即便我娘生前如此爱他,他开始变得高昂的声音和毫不掩饰的笑声里透出解脱的味道。
可他忘了,金锤门还有我。
我爹很快迷上了百花楼里最红的姑娘翠缕,先是在百花楼里流连终日,最后竟然要把她迎娶回家!
这样的婊子怎么配得上我爹!
她明明只是图我爹的财产,谋我金锤门的地位!
我不会放这样的婊子进我家门,脏了我金锤门的府邸。
迎亲那天,我眼看着婊子坐进了花轿,藏于轿内的我亮出锋利的短刃,割下了那个带着迷魂面容的脑袋。
鲜血溅了我一身,我快乐地笑着。
爹啊,红粉骷髅,白骨皮肉。女儿又帮你破了一道魔障。
有我在,谁都不能伤害你。
我本以为我爹在看到那婊子尸体的那一刻会幡然醒悟,狠狠地夸赞我一番,像十二年前那样用粗笨的手指头刮刮我的鼻头儿,闷声闷气说一声:“傻妮儿。”
可是,没有!
我在我爹眼里看到了恐惧。
他要抛弃我了。
七
他想尽一切办法要抛弃我。
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女人,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我找一个夫君。
我不知道我爹是在哪里找到这个人的,一个名叫吴多的穷酸秀才。
起初我并不同意,我在这个柔弱的男人身上找不出一丝男人的味道,面对我时与其说是柔弱,更像是恐惧。
我并没有被他软弱的外表蒙蔽太久,洞房花烛夜,我动了杀心。
我发现了一个必须杀掉他的理由。
他的左臂有一个暗淡的浅色纹身,一只滴血的蝙蝠露出尖利的獠牙。
这并不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东西,而我恰好认识这个纹身的由来。
蝙蝠会。
一个由帝都的大人物们控制,力图掌握整个江湖的官方组织。
每一只蝙蝠的出现,意味着一个门派的崩溃并被纳入朝廷的掌控。
他要夺走我爹的金锤门,我要杀了他。
八
我的夫君也要杀我。
母亲死后,我是金锤门第一高手。
如果我死掉,金锤门内论心机、武艺,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。而我爹,将是他最好的傀儡。
那天我笑盈盈地挽着他的手臂走过府中假山前。
我知道他的口袋里藏着南疆暗器收魂蚕丝。他是想站在我身后的时候,用蚕丝套在我的脖颈上。
可他没有机会了。
假山前有我撬动的一级石阶,走过那里,他会失去平衡,头部撞在小山前死亡。
可是没有,蚕丝尚未拿出口袋,他踩动机关,却仅仅笨拙地摔个半死。
他命真硬,我在心底哀怨地轻叹。
那就只好投毒了。
我要在酒中下毒,投的是见血封喉!
可打开酒封,却发现里面早已被他下了毒药。
他抢占了先机。
好在我还有手段,我不能杀他,却有旁人可以杀他。
那天我去了黑市,悬赏白银百两,找到了一个身手最好、嘴巴最严的杀手。
杀手于夜间潜伏,藏于我闺房床下,只待他与我相拥而眠时钻出床底,手起刀落,给这只滴血蝙蝠一个了结。
可是!
起火了!
竟然起火了!
这只蝙蝠要泼油纵火烧死我!
那晚室内掀起滔天大火,杀手被火焰烧成灰烬,我在惨叫声中假装惊醒,看到吴多那张慌乱而又安然无恙的脸庞,脸上带着同样的惊讶!
他还活着!竟然还活着!
我要杀了他!
我疯子一样扑向他!
他仓皇而逃。
他还活着,活得好好的。
一只阴魂不散的蝙蝠,殚精竭虑地图谋着我爹的小小权势。
九
他是被我爹亲自接回来的。
我爹和蔼而又慈祥地安抚着他,严厉而又暴躁地训斥着我。
“我金锤门从未出此卑劣之事!数百年清誉,竟要毁在你之手!夜叉!”
他转身骂我夜叉,我在他眼中看不到一点儿慈爱。
他并不知道他的贤婿是一只在黑暗中露出獠牙的吸血蝙蝠,图谋着他的身家性命。
我为他做尽了一切,却再也不是他心里那个宠溺骄爱的傻妮儿。
那天我爹转身走了,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,高大的背影如冰冷的山石,将我抛弃……